"九一三"事件和我
2011年9月13日1970年,我也进入了“氓之蚩蚩,抱布贸丝,非来贸丝,来即我谋。”的人生阶段。所幸“来即我谋”者,绝非轻薄如氓一样的小骗子,而是以忠诚为荣誉的共和国军人。
那天我家突然来了一屋子空军,除了我大学同学的一个亲戚,空军总院放射科副主任林金赫,其他人我都不认识。刚落座,老林就说:“小赵同志忠于毛主席,对革命战友有很深的阶级感情。”这个介绍用在满屋子的军人身上,大概都合适。他们都笑盈盈地盯着我,我逐一分辨,只见一个比一个老,终于辨出一个最年轻的,我想,就是他了。后来我才知道,来者中,还有一个老赵,是他的二哥,其他人都是空军总院的,从副院长,到高干科主任。这样做“良媒”,如同开来一架轰炸机,此举只应空军有吧。
直到41年之后,写这篇文章,我才问他:“空政派你到总院做什么?”“管理文化大革命,了解到问题,向院长提出建议。”从这里开头,你们想,九一三离我还远吗?
王府井打着灯笼去照解放军
第二天,他竟然一个人来了,他和我妈妈坐在沙发上,我坐在对面,正像他后来说的,“一眨眼就没了。”我觉得没什么话说,起身就回我的房间了。但他还是继续来,一个星期来了九趟。给他不断帮忙的当然是老林他们,没想到还有我中学同学朱丽南。
丽南是陆军,从四医大毕业之后分配到北京军区,没进医院,被派到东城副食支左,一个女医生天天站在东单菜市场卖肉。她爸爸是首任民航局局长,空军中将,1964年就病逝了,文革一开始,也被打成“贺龙分子”,民航竟然把她妈妈抓进秦城,代替他爸爸坐牢。唯一的妹妹也到江西插队了,家里一扫一把老鼠屎,她就把我家当成他家,每星期都来过星期天。她评价小赵,是“打着灯笼也难找”,我不信。她说:“你去看看部队的人。”我们就约定下一个星期天到王府井去看解放军。丽南家文革开始就搬进帅府园总参的“寡妇楼”,我俩就站在帅府园西口,在王府井川流不息的人群中挑着看解放军,越看越没劲,尤其是让老婆抱着孩子的的小军官们。解放军有严明军纪,不准穿着军装抱孩子。
我开始接纳他,他也提醒我:“你和丽南说话声音怎么那么高呀!”一个星期天晚上我们一起看新闻联播,吴法宪出来了,我和丽南被逗得哈哈大笑,他还是用他不高的声音说:“你看吴司令员多么亲切,群众看见他都不自觉地笑了。”他这样一说,我们俩笑得更厉害了,我真是领略空军是多么讲政治了。
婚礼日期也突出政治
我们的婚礼选择在1971年6月9日。四年前这一天,林彪.周恩来观看了中国人民解放军大三军的文艺演出,这场演出,5月13日曾经被军内造反派冲垮过一次,他们因此得名“冲派”。他们要揪出三大总部、各大兵种的当权派,扬言不能让“臭老保”得逞。6月9日就成为大三军的重要纪念日。
6月9日那天,空军总院的眼科主任李大姐,代表“婆家”来接我,我妈妈从来回避热闹场面,弟弟远在广空当兵,丽南我也没通知,因为和空军人多势众比起来,不成比例,我索性一个人上了车。
机关在空军学院给我们分配了一套两居室的单元房,我们就在大礼堂旁边的一个大会议室举行婚礼,几百人挤得满满的。除了空军总院的媒人们,还有空政、空司来了很多人,空军党办还来了两位副主任,周宇驰和于新野。第二天一早,于新野又单独到我们的新房来祝贺,送了两个哈密瓜,比北京买的甜得多。
很多年之后,小赵已经变成老赵了才告诉我,于新野原来是最忠于毛主席的,他7、8岁就是上海地下党的小交通员,填档案都没法写,只好写12岁参加革命。主要因为他在空政文工团的女朋友进了中南海,回来之后向他哭诉,他恨之入骨,才180度改变了对老毛的态度。
9.13之后才写情书
9.13之后,我在婚礼上见过的人,几乎全军覆没。他们都是第一批就被关押,很多人被投进秦城监狱。
1971年的严冬,我收到一封没有地址的来信,打开后抬头竟然是“亲爱的妻子”,我一时茫然不知道这是写给谁的,是在称呼谁?再看下去,我恍然明白这是写给我的,是我日夜期盼的来信。我新婚的丈夫在空军大院被关了几个月之后,又被转移到别处,仍旧在接受审查。他告诉我如果有偶然的机会,他会把这封信扔到路上,不知道哪个好心人能捡到,或许能帮他寄出,或许能让我收到。1972年春天,我进北京妇产医院生产之前,我给他写了一封回信,也不知寄到哪里,就寄到空军政治部林彪事件审查组,告诉他我会一个人把孩子生下来,相信他会回到我身边。还为他写了四句诗,诗句已经忘了,只记得诗的意境是无论四季中的哪一天,我都在等着他,等待他此时此刻能回到家中。这竟然是我们唯一写过的两封情书。过去都是电话代劳。
经历了9.13的军人绝不会赞成六四
1972年冬天的一个下午,我听见敲门声,抱着八个半月的儿子去开门,打开大门一看,他的目光和最初来我家时一样,充满着炽热和欣喜,他说:“解决完了,我回来了。”
空军学习班给他做的结论是“党籍、工作一切恢复正常。”谁知道新一轮整肃又开始了,对立面要解决的事情还早着呢。新的空军司令是文革初期因为作风粗暴被打倒的副司令张廷发,此公院子里的苹果树上结几个苹果都要数,对涉及9.13事件的人,报复心极强。1978年,空政把我丈夫分配到陕西武功飞行师,临行前,对他的党籍又做了重新处理,白纸黑字荒诞无稽得匪夷所思:“因为1970年批准你入党的空军政治部直属机关党支部是黑党支部,因此批准无效,建议你重新申请入党。”他告诉我之后,我说:“那八年的党费怎么办?现在的红支部应该把黑党费退给你。”党费没要回来,他介绍入党的人依然是黑支部批准的合法党员。我告诉他:“武功绝不去,脱军装吧。”
1978年,我6岁的儿子刚上小学一年级,他的班主任对我说:“我们学校的老师都说赵萌的妈妈真好,不和他爸爸离婚.”那年月,没有西服,也没有夹克衫,摘了领章、帽徽,穿身旧军装就像换了一个人。从1971年结婚到1978年,正七年,现在流行”七年之痒“,有人问过我,你们的七年怎么过来的,我说:“打过来的,不过不是内战,一致对外了。”
9.13之后,我立志绝不写入党申请书,谁动员也没用。9.13对他的影响当然比我大,六四开枪之后,人民日报和全国报纸点我的名,竟然无中生有说我是“鲍彤所控体改所成员。”他竟然敢在院子里读报纸,让邻居们抢走满院子传。89年6月30日,陈希同向人大汇报北京市平息动乱暴乱经过,报告中竟然把我1988年的一篇采访定为“动乱暴乱政治纲领”,他竟然不知道我写过这么一篇文章。回家找出来看完之后,又到院子里说:“我老婆说的有什么错?她说的都对!”以上都是我6月3日被绑架到平谷县,专案组不时向我透露的,并且评价:“你们老赵也挺敢讲话。”我心想,你们盯他有什么用? 经历了9.13 的军人,绝不会赞同六四屠杀。
作者:高瑜
作者简介:高瑜,中国独立记者,专栏作家。原在中新社工作,后担任《经济学周报》副总编。因参加八九民主运动,两次系狱。作品广有影响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