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一发催泪弹之后:三个香港人的“后伞运人生”
2024年10月17日(德国之声中文网)2014年9月28日,香港爆发雨伞运动,历时共79日。香港人占领金钟、中环、铜锣湾及旺角等地区,争取香港特首选举落实“真普选”。是日傍晚5时58分,警方向民主运动投发香港主权移交以来的第一发催泪弹。
Kris Cheng,10年前在现场采訪的fixer,现为自由记者
10年前的9月21日,Kris从外地工作回港,眼见学界罢课展开,决定去现场看看发生什么事;示威者于26日冲入公民广场,让他感到震撼;28日警方发射催泪弹那一刻,他在夏慤道现场,吃了人生的第一记催泪弹。
“当时大家有少少预感,会有事情发生,但无人有准备和装备,我手上只有一条毛巾。”这是他第一次感受到催泪弹的威力。当年,示威者高举雨伞登上美国《时代杂志》封面,他在现场却没能看到这个画面——因为混乱中吃了催泪弹,根本反应不过来。
运动期间,他透过Twitter(现称X),每晚把金钟“大台”的发言译成英文,写现场观察,并协助外媒做fixer,在街头帐篷访问过“长毛”梁国雄,跟著美国记者采訪占中发起人、民主派元老李柱铭及天主教香港教区荣休主教陈日君,以宗教角度切入议题。
除了中环和金钟,Kris去过旺角、铜锣湾做报道。他形容金钟占领区相对和平,现场人士会温书,做纪念品,有点像望天打卦,而旺角占领区较多冲突发生,试过有黑社会打人,设路障阻挡私家车冲入示威区,占领区还有耶稣像、关公庙。
雨伞运动后,Kris加入香港英文网媒Hong Kong Free Press,继续报道香港政治新闻,包括2016年旺角骚乱、香港立法会宣誓风波、2018年广深港高速铁路“一地两检”、 2019年反修例运动等。
作为新闻工作者,10年前后,Kris对香港民主运动有何观察?他分析,伞运是很大的尝试,虽然以前中央政府讲过何时实行普选,或怎样实行,但去到2014年,香港人普遍觉得普选方案讲来都浪费力气,永远不会发生。
Kris认为,若然没有2014年的基础,就没有之后的事发生,“2014年人们累积了好大怨气,怎样做都无用,示威被打压,2016年立法会本土派议员又被打压,其后新界东北、高铁一地两检事件,连我只是在旁报道,去到2018年我都觉得灰到,没有什么东西可以做。”
Kris亦观察到保守民主派的心态有转变,2014年这些人士不喜欢激进行动,但到2019年,他们会站出来帮人挡催泪弹,甚至有旧民主派人士呼吁制裁官员。
10年过去,随著《香港国安法》和《基本法》23条先后实施,他觉得香港失去了网上和现实的讨论空间,好处是少了吵架,坏处是没有一个清晰大辩论,到底“香港民主、香港自由,大家未来想做什么?”
受访时,Kris引述朋友的话说:“越做得耐,越有经验的记者,对香港前景越灰,但在香港,有些年轻记者,心态不是这么灰,(他们)有几多做几多,尽量尝试。”
近年Kris移民英国,以自由记者身份撰写香港人的海外处境。他表示,目前在香港的确有很多东西不能做,新闻编辑有自我审查是事实,但不代表不可以再作尝试,他并未灰心,强调还有题目想继续做,“我顶到(承受到)的情况都会想做”。
阿声(化名),10年前仍是大学生,现移居英国
当警方在金钟夏慤道发射催泪弹,阿声在家看到新闻影片,决定参与罢课,响应香港专上学生联会(学联)和学民思潮发起的罢课行动。
阿声表示,当时寄电邮告知大学教授不上课,有些教授理解这个决定,接受学生为了社会运动缺席课堂。罢课期间,她有时相约朋友到中环、金钟一带静坐,有时一个人去,在现场看书。
雨伞运动去到后期出现疲态,甚至被人批评为嘉年华。阿声忆述“去到现场不知道做什么”,她罢课维持了一段时间,但不算频密参与,始终要考虑大学的出席率。
伞运之前,她有关注2012年反国民教育运动(下称:反国教)。伞运之后,2019年阿声积极参与反修例运动,有时去不到示威现场,都会追看直播,想知道现场发生什么事。
阿声说:“香港人经历过反国教、雨伞、反修例运动,你看到示威者的组织能力很不同。”反国教有两、三天,学生在添马公园集会,有讲座,鼓励大家走出去上堂;伞运期间,她发现示威者十分有秩序,例如有捡垃圾小队、物资补给等岗位,保持地方清洁,而她会买水和退热贴给其他人使用。
问为何会支持运动?她答得肯定:“因为当时要求真普选,我觉得831方案不是朝著那个目标,有很大落差,但当时还有希望,目标就是想香港有真普选,后来件事越来越难,目标不断后退,经历雨伞之后,大家都觉得不可能有真普选,维持现状已经是最好,谁知反修例运动有种事情迫到头上来的感觉。”
阿声形容,雨伞是追求一些东西,反修例是希望现有的东西不被破坏,不想自由被蚕食。
反修例运动后爆发移民潮,阿声也移民英国,开展新生活,她觉得香港将来受大陆的影响只会更多,不只言论自由,可能连找工作、职场的晋升机会,甚至香港社会都会被内地人“支配”。
伞运10年,她不看好香港的未来,直说:“(香港)不会好差,但又不会好好。如果要再有大型示威,已经是好难的事,因为(政府)控制太强,现在有组织能力的组织,都被瓦解了,例如社工和老师组织(香港教育专业人员协会于2021年宣布解散)。”
阿声目前身处海外,之前看到新闻,一名日本留学女生回港后涉“煽动罪”被捕,令她开始讲话变得很小心,因为不知道什么可以说,什么不可以说,“不涉及民主的议题还可以讲,例如垃圾征费,但那条红线很不清晰”。
阿声认为,当英国、加拿大开放港人移民途径,很多对香港有抱负的人都离开了,“有一种势力瓦解的感觉……未来,无论是公民社会,还是倡议,都好难”。
Morgan(化名),2014年大学毕业,现从事金融行业
中学时,Morgan已开始关心政治,2008年黄毓民和陈伟业代表社民连参选香港立法会选举,他常在学校,跟同学讨论政治话题。2012年反国教示威,他曾参与集会。
2014年9月28日凌晨,当戴耀廷在添美道集会现场宣布占领中环正式启动,Morgan在中信大厦外,通宵留守,当时有示威者质疑占中“骑劫”学生集会,Morgan认同这个说法。
当日早上,警方阻挠民主派人士运送音响器材到现场,Morgan试图阻挡警车,但一夜留守后实在太累,有点中暑,最后被警方登记身份证,送往医院。他离开医院时,警方已经发射了催泪弹。
Morgan笑说:“我不太记得为何会出来(示威),10年前呀,张悬都变了,对吧?”当年他常去旺角占领区,帮手搬铁马和障碍物,不用上班的日子,夜晚睡在街上。他称,自己和家人的政治立场不同,家人亲政府,大家关系疏离,管不了他去示威。11月底旺角清场,他记得,自己使用雨伞抵挡,一度被推到最前排,差点被警棍打中。
占领期间,示威者有两派辩论。Morgan立场倾向本土派,他觉得旺角真的在抗争,而金钟“大台”却不知道在做什么。旺角清场后,他再没去金钟占领区声援。
2016年旺角“鱼蛋革命”,交通警员向天开枪控制群众,他在家看到新闻,马上赶去现场:“有事发生我当然衝过去!”
同年,立法会新界东补选 ,他帮本土民主前线候选人梁天琦拉票;9月立法会换届选举,他做义工,帮本土派政党青年新政成员游蕙祯助选,游蕙祯最终以2万多票当选,但因宣誓风波被褫夺立法会议员资格。他承认当日很失望,但事后回想:“就算乖乖地宣誓,之后都会DQ你(取消资格)。”
他记得,那年有人发起围堵中联办大楼,他亦参与其中,留到最后才撤退,强调自己不是旁观者:“出现在场都是一个行动!”
过往他积极参与示威集会,甚至帮本土派助选,如今香港政治形态剧变,问Morgan怎样看香港的未来?他说:“(2019年)你输了,要认输,不可以不认输,你肉身未死,之后有什么变化都很难说。简单来说,先做好自己。”
他继续留意新闻,“今时今日,你都要知道城市怎样发展,老实说,不可以不看”。他现在有一份稳定工作,在香港从事金融行业,职场上,公司有些中国同事“好红底”,说话要加倍小心,亦不会透露自己曾任职《苹果日报》,LinkedIn及个人履历都删除了这项工作纪录。
“要认清这个时代没那么自由,”他说。
Morgan认为,10年前自己比较悲观,现在反而对香港前景乐观了,不觉得灰心。
“建制派都可以为香港好,我们(市民)可能觉得他们能力不太好,所以造成今日的结果,但不一定是坏事,在这个制度下,只要人人努力做好自己,思考香港如何发展下去,结果可以是好的。”
他说,政治改革争拗了20年,现在尘埃落定。但从另一个层面看,2014年到现在,本土意识很有用,更多人关注香港独立乐队和本地足球发展,凝聚力更强,“当年因为示威传承出来的东西,并没有消失,如果一直做下去,可能真的做到一些东西,You never know(你不会知道)。”
他形容,过程像揼石仔(用锤仔将石头打碎),要一步一步走,眼光放长远一点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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